您的位置 首页 百科

本字类型及其在方言写作中的应用

上一篇文章,我们谈了考证本字的方法:语音、词义的对应规律和古代文献用例、兄弟方言的佐证。用这样的方法,我们考证出来的本字,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:
第一类,是常用字,只因为语音变化太大而不知其古代读音了,因而音义对不上号,通常我们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例如:
潘,通常我们只知道是个姓氏用字,读puan1,如:潘光旦、潘懋元等。但它还有另外一个读音pung1(奔),指淘米水,泔水,如:“农民用潘饲猪(农民用泔水养猪)。”这是个很古老的词义,《左传·哀公十四年》:“遗之潘沐……”杜预注:“潘,米汁,可以沐头。”《礼记·内则》:“面垢,燂潘请靧。”《齐民要术·种蘘芹荷》:“芹……尤忌潘泔及咸水。”《说文·水部》:“潘,淅米汁也。”
澄海书生——蔡泽瑾篆刻
又如,矮,低,潮汕方言统称为“gê6”(家阳上),群众谓“无字可写”。其实“gê6”即“下”字。先从词义看,“下”有低矮义。《礼记·乐记》:“天高地下。”《尉缭子·天宫》:“然不能取者,城高池深,兵器备具,财谷多积……;若城下池浅守弱,则取之矣。”宋·王安石《即事十五首》诗之七:“纵横一川水,高下数家村。”各例中之“下”均与“高”相对而言,指低矮无疑。现在仍用的成语“不分高下”的“下”也是此义。义对上号了,读音又如何呢?表示低矮一义,潮音读[gê6],而“下”通常读[hia6]、[ê6](上下),或者读[hê6](下老爷,下物食,下种),能不能读[gê6]呢?关键在于声母。“下”字中古为“匣”母字,“匣”母字上古归“见溪群”,因而潮音中多保留[g-]声母的读法,如“糊香糊峡三峡挟黠滑猾”等均是。由此可证“下”能读[g-]声母,就是“gê6”的本字。
礼失求诸野。——篆刻:蔡泽瑾
第二类,本字是难僻字,平时就少见的,所以真的是“以为无字”。例如:
豭go1,猪豭,潮语指配种公猪,俗语有“牵猪豭,放绫索”。古汉语指公猪,《左传·隐公十一年》:“郑伯使卒出豭。”孔颖达疏:“豭谓豚之牡者。”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:“夫为寄豭,杀之无罪。”司马贞索隐:“豭,牡豕也。”《说文·豕部》:“豭,牡豕。”段玉裁注:“《左传》野人歌曰:‘野人歌曰:“既定尔娄猪,盍归吾艾豭。’此豭为牡豕之证也。”豭原为公猪,后来引申指动物的雄性,《广雅·释兽》:“豭,雄也。”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:“子路性鄙,好勇力,志伉直,冠雄鸡,佩豭豚。”豚者,猪也,豭豚,公猪也。潮汕话言之“猪豭”,犹言“猪公”。又“豭”上古音属鱼部,鱼、歌两部字潮音多混读,故“豭”字读同歌部字,音go1。
饮露餐英——麦耘篆刻
本字考证出来了,是不是方言写作时就一定能够要用上呢?问题没有那么简单。
根据我自己的经验,可以分成5种情况:
一是本来就没有字写,考证出来的本字又不难写(字库里有字)、又不会与现行的词义产生误会的,那么就用这个字,没有问题,像上面的“潘”“下”,上一篇文章所考证的“醪”“凊”等字,还如“呼”(kou1,呼鸡呼狗)、“夫”(bou1,轿夫)、“妇”(bu6,新妇)、“翁”(ang1,丈夫:翁姐;公鸡:鸡翁)等等。
二是难僻字,电脑、手机里不容易打出来,平时又用惯了方言字或者同音字,被高度认同的,恐怕难以用上了。例如上面的这个“猪豭”的“豭”字,整个闽南区域里方言写作都基本写作“猪哥”了,要让群众接受“豭”字,恐怕不容易。
又如,毛毛虫,潮语叫ci3毛风虫,本字是“蛓”。《说文·虫部》:“蛓,毛虫也。”段玉裁注:“今俗云刺毛者是也……毛能蛰人。”《广韵》去声:“蛓,毛虫。”七赐切。与“刺”同小韵,音义皆与潮汕话相合。但现在更多的人恐怕愿意写作“刺毛风虫”了。
三是本字虽然是常用字,但因为原来用训读字习惯了,也很难再写回来了。例如:
“人类”“人民”的“人”读nang5。但“人”不是“nang5”的本字,其本字是“侬”。“工人”“敌人”的“人”读ring5,才是“人”的本音。
“一二三”的“一”读zêg8,也不是“一”的本字,本字是“蜀”。“蜀”是“独”的古字,《尔雅·释山》:“独者蜀。”晋·郭璞注:“蜀者孤独。”独也是单一的意思。所以可用“一”来互相训释,《方言》卷十二:“一,蜀也。”又《广韵》入声烛韵“蜀”音“市玉切”,禅母字潮汕话有不少读z声母的,如“薯十石上拾什”等;又烛韵字多读êg韵母的,如“烛局玉跼”等。故“蜀”字潮音正好读zêg8。“一”字《广韵》入声质韵的反切,潮音读ig4(乙),“第一”、“一流”等词读此音,是其本音。我看也只能继续写训读字“一”了。
乐此不疲——麦耘篆刻
四是有已经用开了的方言字,你把本字找出来了之后,本字又是个有别的词义和读音的常用字,容易发生混淆,也只能继续使用方言字好了。例如:
tai5(台),意思是宰杀,方言字写作“刣”,已经人尽知之了。但其本字是“治”,《广韵》澄母平声之韵音“持之切”。“澄”母字读t- 声母的如“澄滞储柱痔锤槌”等;“之止志”韵字潮音读-ai 韵母的很多,如“狸狐狸里里滓柿使驶”等。故“治”的“持之切”一音正与潮音tai5相合。又“治”字从“台”得声,亦读tai5也。“治”的宰杀义,文献也多有用例。《说文解字·刀部》:“刈,楚人谓治鱼也。”北魏·贾思勰《齐民要术·炙法》第八十“做饼炙法”:“取好白鱼,净治,除骨取肉,……。”此为“治鱼”。又《齐民要术·炙法》第八十“衔炙法”:“取极肥子鹅一只,净治,煮令半熟……。”《古小说钩沉·祥异记》:“(元稚宗被缚至一寺)一僧曰:‘汝好猪,今应受报。’便取稚宗皮剥脔截,具如治诸牲兽之法。”又,客家方言也保留“治”的这个音义,可为佐证。
五、本字有两个甚至两个以上的,也就是说,符合古今语音对应规律、而已词义相同或者相近的字不止一个,甲先生考证了A本字出来,乙先生考证了B本字出来。那我们选用哪个本字好了,往往带有主观性,也很难说谁对谁错。例如:
Guin5,高的意思,福建闽语专家早先考证为“悬”。“悬”有高悬之意,再引申为高。“悬”字的声旁是“县(縣)”,音guin7,与表示高的guin5 语音相近。但我考证了另一个字——“危”。首先,从词义上看,“危”有高义。“危”字从人在厂(危崖)上,本来便是高而危险之意。文献也多有用例,如《国语·晋语八》:“拱木不生危,松柏不生埤。”危,高;埤,低下。《庄子·盗跖》:“使子路去其危冠,解其长剑。”陆德明释文:“李云:‘危,高也。’”危冠,即高冠。唐·李白《夜宿山寺》:“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;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。”危楼,高楼也。唐·白居易《春日题乾元寺上方最高峰亭》诗:“危亭绝顶四无邻,见尽三千世界春。”危亭,即建于峰顶的高高的亭子。由此可见,“危”作高解是没有疑问的。那么,“危”在“危险”义项中潮音通常读[nguin5](伪,阳平),又能否读为[guin5]呢?我们认为也是能够的。“危”中古音属“疑”母,“疑”母同“见”母上古音关系密切,“疑”母本身就带有同部位的塞音成分,不少专家的拟音是[gng]。因而“疑”母字有一些读[g-]声母,可能是上古音的遗存。
但是,无论是“悬”还是“危”,现代汉语都是有其他读音的常用词,现在用来表示“高”的意思都不太合适,于是,我们又找到一个跟“危”读音相同而词义为“高貌”的“峞”字,觉得用它来表示“高”的意思更合适。
像这样的一个词考出几个本字的例子还如表示多的zoi7,有“?”、“济”、“穧”等本字;表示站立的kia6有“徛”“踦”“企”等本字。像这样的情况,我们只能二选一或者N选一,但每一个作者选的字都可能不一样。我经常写的是“?”和“徛”。你呢?
方言茶话——篆刻:郑淼
综上所述,考证出来的本字在方言写作中并非一定能够使用,主要是考虑到学术性与群众性相结合的原则。使用本字而不造成词义误解和书写(打字录入)困难的尽可能用本字,但使用本字而群众不容易认识其词义和读音,反而词义容易产生误解的就只能不用了,毕竟考释本字是个学术问题,方言写作用字则是个应用问题,两者要协调好。写出来的字,字音和词义群众容易读懂、能够接受并广泛认可才是真的好。
我们曾经在做《全本潮汕方言歌谣评注》时对全书的用字做了统一,并在书后做了一个附录,可供大家参考。用字的问题,基本上不是孰对孰错的问题,而是孰好孰不好的问题。有不同意见的,欢迎提出讨论。
【延伸阅读】
1、林伦伦《潮汕方言词续考》,《潮学研究》第5期(1996);
2、林伦伦《潮汕方言中因历史音变而难求的本字考释》,《曾宪通教授七十寿庆论文集》(2006);
3、林朝虹、林伦伦《全本潮汕方言歌谣评注》附录二:本书使用古字(词)表、部分方言俗字(词)表、训读字、外来词表(2012)

版权声明


您可能感兴趣